(一)
昼出耕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共当家。农忙时节,村头巷尾几乎看不到闲人,男女老少都在田间地头忙碌。 没有去过叶竹坑的人,哪知道湖洋地(沼泽地)有多深?浅则陷至脚脖,深则陷至大腿根。拖鞋踩入不见踪影,水鞋踩入无法自拔。
前有阿伯催着:“赶紧干活。”后有“孚其”(水蛭)穷追猛赶过来。真是一刻不能闲啊!
待暮色苍茫,带一身田泥回家,足于证明这个农忙假过得很充实。
只有去过“长扶”才知道八分地有多大。朝阳初起,下地弯腰割稻,日上三竿,还割不上三分之一。
阿伯弯腰割稻,时不时会起身卷一根草烟抽起来。我总会割稻时割伤手,阿伯顺手把没点燃的草烟敷在伤口,一下子止住血了。
我也挺腰无数观望,邻田叔婆问“看有送茶么,系么?”不是的,我观望还有多少稻苗没割。
当你克制着自己,别望别望,使劲往前割,拼命割时。突然有那么一道光,眼前一阵明亮,就剩眼前这么一丛稻谷了,挥刀一割,回头一看,一片平地,心里有那么一阵狂喜,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但这是短暂的,霎时的,看到打禾机(脱粒机)座位上已经坐上人了,我只有传“禾攀”(禾把,连穗带杆的禾捆子传送到大人手中,方便脱粒)的份了。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事,脚下“禾杆头”,总绊脚,禾攀又重,又容易散,传得慢,啊伯要催,传得不整齐,我爸要嫌弃,我太难了。
好不容易待到堂哥从打禾机座位下来,赶紧抢上去。一直认为踏打禾机是收割中最轻松悠哉的活。但座位还没坐热又被赶下来了,力气不够,稻谷根本脱不了粒。继续传禾攀,又不乐意,那去掌牛吧,更不乐意,家人不是常说读书不识的人才掌牛么?那还是传禾攀吧!怎么还不送茶(点心,客家擂茶为主)来啊。
茶来了,这是最高兴的事。焖饭,擂茶,炒赤豆,怎么就那么香。盛上一大碗,往禾杆垛里一坐,舒适度就来了。稻香,茶香围绕,听着大人们聊着今年的收成。
还有一种割稻茶点,我家的独家茶点——咸番薯汤。小时候我没喝过番薯糖水,我家的只能叫番薯汤,那是番薯,生花生米煮汤,放少许盐,几片金不换。咸中带甜,甜中带着花生米的脆,番薯的粉面口感,还带点金不换香在味蕾碰撞,还伴着刚割下来稻杆的新鲜味道,妙不可言,这是深深地刻在童年里的味道。
还没到过村口割禾,哪能体会乘着稻风的快乐。没机会踏打禾机没事,我可以骑单车去村口割禾。
童年里最大的水泥路,从村口出来,下个小长坡,风吹稻浪,涌动着丰收的喜悦,车脚一打,下地割禾,有种莫名的轻松。
伯母是个慢性子,又长得比较富态,割禾自然很慢,很慢。孩子们总会心照不宣地不按规则割,故意围绕着她周围割,成功地留个圆形或者正方形围着她。等她反应过来,挺起腰,才发现被困在里面出不来,她先是一脸懵,然后慢吞吞地嘟囔着我们“博瘟咯”(调皮咯),让大家捧腹大笑。
只有到过石头,便知道田小,还长着大石头。放眼望去,每块田里长着一块大石头,石头面积比禾苗面积还大。这又是一个快乐的割禾日。面积太小,割的时间不长,也轻松,这时大人们便嫌弃我们小娃娃碍手碍脚了,坐在大石头上歇歇也不会被催传禾攀了,几个小伙伴挤在一起打闹,脖子伸长长望着点心来了没有。
不一会就可以收工。不过田间小路也小,不好走,一边是水沟,一边是山壁,还有后面一群挑着稻谷的长辈们,他们挑着两箩筐稻谷,似脚踩弹簧,身轻如燕奔过来,你要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不能停,一刻不能停,也没得躲闪,你一回头感觉他们要撞过来了。
特别是阿伯跑过来了,我觉得他超人,力大无比,别人家的打禾机都是两个人扛着走,阿伯是一个人扛着走。把打禾机倒过来,头顶在打禾机的盛稻仓里,完全看不到阿伯是上半身,这个行走的打禾机更是加大马力的,他冲过来了,绝对不能停下来挡他的路。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行走的打禾机必定冲前排,父母各挑着一担稻谷,走在田间小道上,扁担跟着脚步,有节奏的摇晃,老牛慢悠悠紧跟着,走两步还停下来低下头吃吃草,堂哥往牛背上甩一鞭子,老牛又加把劲前进。我怕老牛,更是远远跟在其后,追追蜻蜓抓抓草蜢。放眼望去,早上是葱葱郁郁的金黄一大片,此时霞光万里,却是辽阔的金黄一大片,金黄的土地,金黄的稻粒,金黄的汗珠,金黄的笑脸,这正是丰收的颜色,这正是喜悦的稻谷飘香丰收图。
(二)
陆丰甲子无云万事宜,获稻毕工随晒谷,直须晴到入仓时。晒谷这项工作主角大多以孩子为主,名曰“掌鸡”,孩子们看守自己的稻谷,驱赶前频繁前来觅食的鸡鸭,随时太阳的方向,不时翻晒稻谷。看似简单,实则非常繁琐,而小伙伴们却无比快乐,不知累为何物,不知哪来的能量,就像趵突泉一样永远不知疲倦的往外冒冒冒。
清晨第一件事伴着第一缕阳光开始,烫耙(收稻谷的木耙子),扫把抢先放在晒谷场上的阳光照射最佳位置,以此霸占个好位置。 夏稻很累,谷屑多,弄在身上特别痒。而且夏季雨水多,时刻要关注天气,是与黑云的一场较量。天边一出现黑云,铁簸萁声,铁耙声,拉箩声拼成交响曲,还有主唱“落水咯,收谷咯”。七手八脚,最怕的是防不胜防的收稻烫耙,总会不小心砸到脚趾头,那种酸爽真的是痛斥心扉,又无法言喻。不分谁家的,互相帮助,装箩挑起,避雨先。
但也有欢乐的。晒谷场的大龙眼树结果了,小伙伴们眼馋得很,主家告诉我们不能吃龙眼啊,吃了目珠会白掉(眼瞎)。童年里不都是越危险的事越想尝试吗?跃跃欲试,战战兢兢地摘了不少龙眼,最后目珠不断没有白掉,还发现了漂亮的龙眼鹅。龙眼树上的一种小飞虫,长长绿翅膀,跟龙眼叶子一个颜色,翅膀还有花纹,就跟孔雀的尾巴花纹似的。很难发现它,一旦抓住爱不释手。
最好玩的是在龙眼树叉绑个麻绳荡秋千。不过得格外小心,可别掉下来,树下常有牛造炸弹。
[color=rgba(0, 0, 0, 0.9)]晒谷场边的五色梅开得正艳,折一些松针,小姑娘把五色梅的小花瓣一粒粒摘下来,黄的,粉的,紫的,白的,串成花环,戴在头上。小伙子摘下五色梅的种子,当成子弹,有绿的有黑的,塞在小竹筒里,当成子弹,用小竹子打出,比现在的加特林还好玩。而大人们却嫌五色梅茂盛,碍事,遮挡了晒谷的阳光,镰刀一挥,砍下大一把,带回家熬水洗澡,又最是解暑。
在晒谷场另一边的篱笆上爬满了紫色牵牛花,摘一朵夹在耳边。篱笆下还有一排木耳菜,细嫩的藤蔓也悄悄地往上爬,还接了暗紫色的小果实。把小果实捏碎涂在指甲上。
头戴彩花环,耳边别朵紫牵牛花,染着紫色指甲,还手捧一束绿黄相间的狗尾巴草,稚嫩的小脸笑得更像一朵花,这就是晒谷的多巴胺姑娘。
夏稻里还藏着一个秘密,是冰冰甜甜的巧克力味。每天守着禾坪晒谷,奶奶总会悄悄地奖我一毛钱,但从不让我们买冰棍,说冰棍是污水沟的水做的,我们不敢买。小卖部的伯公说有种冰棍叫小霸王,很好吃的,五毛钱一根。我喵了一下小霸王的包装,至今记忆犹深,绿色的包装袋上的画面里是一根脆皮巧克力冰淇淋,相当于现在的梦龙冰淇淋。我暗自下决心,我要存够五毛钱,我要吃一次小霸王。至今为止,那是我吃过最好吃,最刺激的雪糕。
若是晴上一整天,那是幸福的事。夕阳西下,老人们会拾起几粒稻谷,放嘴边试着咬动,感受稻谷的酥脆来决定晒谷工程是否毕。
[若是酥脆度达标,又是一番猛操作。抬出大风车。一人搅动风车把手,一人往风车顶部的大斗里倒稻谷。此时我又是个打杂的,我负责倒稻谷,还没能力掌控风车把手,个子也不够高,踩着板凳,爬上跌落,时而偷偷懒。稻谷从大斗里如沙漏般往下漏,金黄饱满的谷粒哗啦啦落在风车下方的箩筐里,轻质无米的则随风口漂去,在风车里我早早地明白什么是优胜劣汰。
暮色降临,母亲把一担担饱满的丰收挑回家,一滴滴滚烫的汗水滴落在箩筐边沿,炸开了喜悦的花。此时一碗摊凉的番薯粥配上脆爽萝卜丁,最抚慰人心了。
月上梢头,星河璀璨,一家人齐坐在院子里。院子不大,笼罩在月光下,箩筐里的稻谷还带着一股阳光余温的稻香让我满怀舒心,习习凉风吹走暑气,吹起一片蛙声,交织在丰收的笑声中。
文字:范俊容 图片:百度 编辑:马泽松 审核:黄晓萍 来源:善美东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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