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海丰公平镇,是粤东地区一个商贸重镇,据说是因为买卖公平而得名,公平镇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日兴市,所谓的“市”,是市场的意思,古代赶集的市场。在公平,最为重要的赶集的场所,当然是茶街和布街了,那里有整齐划一的街道和骑楼,每逢墟日,人来人往,来自四面八方的商客汇集于此,有揭西的河婆客商,惠东的多祝、高潭客商,甚至有讲白话的人在大声吆喝着”罗浮山百草油”。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充斥着整条街道,而本地的商贩,农家会手提肩挑着、各种各样的农副产品,来公平镇赶集”投墟”。而我家就在市集的中心地带,非常热闹拥挤。是个做商贸的好地方。 这一天,家里来了一个老人,挑着一对箩筐,正和我爸爸商谈着,要租借我家门口摆摊卖茶叶。我在一旁观望着,作为小孩,我是不懂茶叶的,只是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老伯。
商谈颇为顺利,很快就商定了,一天租金为两块钱。不要小看区区的两元钱,在当时,国家干部的月工资也就几十块钱,一天两元算一笔不菲的收入了。老伯还非常客气的拿了一小包本山茶,送给我爸爸品尝。
这个老伯大约60多岁,头发稀疏发白,高高瘦瘦的,有些驼背,眼睛不大,但很有神采,鼻子尖长,脸上有着两条很深的法令纹。虽然长得比较沧桑,但身体非常硬朗,很早就到我家门口了,挑着一大担箩筐,上面还搭有一把板凳,他放下担子,脱掉戴头上的一顶大箬笠,利索地解开绳索,开始摆放他的各种茶叶,非常利索地把塑料袋子敞开,露出里面的茶叶,茶叶的上面插着几块纸牌子,用毛笔正楷写着:本山,乌龙,粗茶,普洱等字样。最后摆好那张长板凳,坐了下来,眼睛盯着开始热闹起来的人群,时不时地跟人打着招呼、热情地吆喝着。
每当有人问价,老伯满脸堆笑,伸出手比划着,不停地介绍着茶叶品种,不断强调自家采摘,手工制造等,不时把茶叶捧在手心,让顾客用鼻子近距离去闻香辩味。终于,有人愿意购买了,老伯从地下拿出一把称,有秤砣和准星的那种老式称杆,一般都会把称尾翘得高高才看准星,以保证分量足够,称好收钱,一个上午下来,竟然可以成交七八单生意。
到了中午,老伯从包里拿出一个饭盒,里面有白饭和一条咸鱼,一点蔬菜,看得出是从家里带来的。老伯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看着人流。但中午一般鲜有人会去买茶叶。赶集的人一般都会到市场那边吃个中午餐。老伯也就趁机坐着打了个盹。
老伯下午的生意一般,但等到稍晚些,有些人会顺便买了一些茶叶回家,还不停地砍价,老伯也愿意在下午卖便宜些,所以,光顾着还是不少。老伯一直等到集市已经寥寥无几人了,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要把剩下的茶叶挑走。回家前,会在我家讨了一壶水,装满他的军用水壶,顺便拿出他准备好的两块钱人民币,递给了我爸爸,这是他摆摊一天的租金。
自此以后,他也会把租金拿给我转交。当我接过老伯的钱时,我发现老伯的手,满是青筋和沟沟壑壑。
老伯整理好箩筐后,戴上他的大斗笠, 赤着脚,弓着腰,挑着担子,慢慢地走了,我不知道老伯是哪个村的,但据他说走一个小时就到家了。应该是公平镇周边农村的。
他很少和我说话,偶尔扫我一眼,沉默寡言,但有时会让我帮忙看着摊子,进去借用我家的厕所方便。又匆匆又出来看档。没生意时,老伯会悠哉悠哉的卷了一口纸烟,手虽然粗糙,却颇为灵巧,很快就把烟丝卷成喇叭状,用打火机点着后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去,烟雾弥漫,只看到两个小眼睛闪着晶亮的光。
我还是一个小学生,放学后总在家门口玩,看着南来北往的人流,各式各样的人物在我眼前不停的走过。
赶集的大多是农民,非常质朴,但偶尔会有吵架发生,但老伯却从不曾和顾客吵架,我经常听到老伯对着顾客所说的生意经:“生意不成情意在;价钱可以商议的,但绝不能缺斤少两;诚信做生意之类的话语”。 从此,每逢赶集的日子,老伯都会挑着两箩筐茶叶来摆摊。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乖巧的我也习惯每个墟日看着老伯做生意跟顾客讨价还价。到了傍晚,在门槛上做作业的我,会帮老爸代收一天两块钱的摊位租金。
一天,异常闷热,到了中午突然下起雨来,茶叶最怕潮湿了,老伯非常紧张,从箩筐里拿出一张塑料布,又拿出那把板凳,站着板凳上面,把塑料布张罗起来绑好固定,搭一个雨棚,不料,凳子没有踩稳,老伯重重地摔了下来!躺着地上,一时间动惮不得,很多人围了过来,扶起老伯,还帮忙搭好简易雨棚,还好,老伯挣扎着要起来,大人们扶他坐在板凳上歇息。
老伯故作镇定,连忙说不碍事,却没有站起来,继续坐着,又喝了一口水。老伯终于恢复正常了,坐在那里继续他的生意,但那天下午,小雨滴滴答答,他的生意却无人问津,门可罗雀,好不容易到了傍晚,雨停了,老伯只好收档了,张罗着收好各种茶叶,装在他的箩筐里面,最后把那张长板凳挂在上面,挑着担子,一步一步地走了,但腰显得更弯了。那天刚好星期天,我默默地看着老伯做完这一切,感觉那天他的动作特别慢,走得特别的艰难!
等老伯走了半小时后,爸爸下班回来了,我才猛然想起,老伯今天没有给我两元租金! 两天后,又是一个墟日,早上,我该上学了,老人却没有来,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不禁有些失落,但我也没多想,带着疑惑上学去了。
日出日落,又一个墟日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炎热的夏天,熙熙攘攘的街道,热闹依旧,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爸爸嘀咕着要把门口摊位另租他人。 傍晚,我正坐在门槛上做作业,突然来了一个的叔叔,见到我,急匆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我,叔叔说他是那个卖茶叶的老伯的儿子,老伯那天摔倒后,回到家就病倒了,一卧不起,当晚就去世了,那天忘记交租金了。这是他老伯临终前,托付一定要把那天的租金送还东家。
我不禁愣住了,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只见一张略有破损、绿色的两元钱币,已经塞在我手中了。望着这张纸币,我内心百感交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暮色中,仿佛出现一个戴着斗笠,弓着腰,挑着担子的老伯,正慢慢地走远……
不知什么时候,老伯的儿子离开了,我手里的皱巴巴、绿色的钱币却真实的握在手里。我把钱币拿到鼻子上嗅了一下,竟然有一股淡淡的茶叶清香!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币抚平,郑重地把纸币夹在我的语文课本里面。
合上课本,我沉默许久,刚好旁边有一杯我爸爸泡好的本山茶,我拿起喝了一大口,突然发现,这茶非常甘甜,渗入心肺,满口余香……
文字:邓新宇 图片:网络 编辑:马泽松 审核:黄晓萍 来源:善美东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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