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在东莞阴差阳错跳槽到一家大型电子厂当“采编”,算是和自己所学的中文专业沾边了。之前,因为自己是万金油式专业的应届毕业生而四处碰壁,眼看盘缠将尽,迫于生计,先找个不需学历的食品厂将就干着,解决燃眉之急,边观望,边找。 “采编”就是“采访”和“编辑”人员的合称。通常,外出完成采访任务的人称“记者”;在编辑部编辑稿件的人叫“编辑”;既采访又编辑的人叫“采编”。
当时,自己不由窃喜起来,终于干起了文化人的工作,也跟文化、文化人打交道;不用再面对热浪滚滚的蒸炉、烤炉和寒如北极的冻库还有日出而作,晚饭后继续加班的工作时间以及闻到车间工友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再见了,食品厂工友;再见了,食品厂车间。脑海中浮现出在电视上出现的清雅端庄文化人形象。恍惚间,自己感觉前途一片光明,幸福来敲门。
来到新环境,早早盥洗毕,用完早膳,穿过热闹而干净的厂区,准时来到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干净整洁,宽敞而明亮,墙壁挂着书法、字画裱;办公桌排列整齐,桌面上堆放着书刊资料,每人一张办公桌和面前一台电脑和一部电话,营造了一个相对独立、密封的私人空间,不同于食品厂大家的工作需要建立在共同协作之上。最显眼的是角落一旁放着报纸架,夹着一大叠四开版面白底彩印的厂报,刊头为红色颜体三个字——《爱高人》。与食品厂喧嚣、杂乱的环境截然不同。
当时,编辑部由四个人组成,除了我,一位主任,负责全面工作;一位平面设计师负责厂报美编;另一位负责发行、摄影、对接印刷厂,一周出一期。
不是想象中那样,有人给我们安排采访对象,而后坐在办公室编编稿件,再把署有自己名字的稿件交给主任审核通过,再转给设计师排版。 坐等稿源,会有单一、缺乏、质量不高的毛病,有时还存在缺稿现象。只会让工作质量打折扣。按照“三贴近”(贴近企业,贴近职工,贴近生活)的要求,在栏目创新上,我们贴近厂里重大活动,深入生产、安全、环保领域,贴近员工生活进行宣传,同时,设立论坛栏目,让大家共同参与,增强企业凝聚力,激发员工主人翁的意识和责任感。记得,当时我们还参考了《打工族》《江门文艺》《佛山文艺》《嘉应文学》《打工文学》等面向底层打工者刊物的栏目设置。
工人们争相传阅,继而争相投稿,把自己的打工见闻、思乡之情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大胆地写出来。我不仅可以写自己喜欢的文字,还有机会接触更多同我一样喜欢写文字的朋友,更能近距离审读他们的作品。“早上去厂区工作,下班回宿舍休息”的两点一线枯燥乏味的生活,厂里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在饭堂看电视,精神文化生活比较匮乏。当员工们捧着厂报阅读时,心里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如今,我们不再为稿源问题担忧了。于是,我总有采写不完的先进员工、典型事迹;报道不完的好人好事;总有改不完的稿件,校不完的小样大样,吃不完的盒饭;总有办不完的读书会、读报会、创作座谈会;也会接到驻外分公司、经销点的感谢电话。若是厂报发行后被曝出一两个“错别字”,如“侨”字写成“桥”字,虽没有收到直接的批评,但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容不得有一粒沙,那种内疚与遗憾总能强烈地惊扰我的睡眠。
通过办报发现自己的不足,那段时间,稍有空,就捧着工具书来翻阅,尤其是查看一些生字、僻字、不常用字,多看几遍记着读音和意义,这种习惯保持至今。还有就是,自己要减少差错,重视勘校,及时对照,听取意见,将文章改得更加“信、达、雅”。
除了工作,尤为难忘的同事之间情同家人的友谊。
先说说平面设计师,当时,三十来岁,省内梅州人,个子高瘦,外表憨厚,为人木讷,不善言辞。但设计软件玩得溜,设计风格很有特色,大气简约,能将《环球时报》《新快报》的设计元素应用到厂报上,确实有眼力。无论字体,还是色彩格调、图文处理,都别具一格。但无论他有多忙,我有需要请他协助帮忙的事务,都毫不推卸。
有意思的是,他讲话语速很慢,有一次开工作例会,他对着投影布讲解工作计划PPT,我故意看着手表,数秒针,他每读一个字都要间隔一秒,但十分精确。等他讲解完,坐下来,仰脖牛饮一大杯水。很难想像这么一个木讷之人,做平面设计如鱼得水。有时,表达能力和思维能力、才华确实没有必然联系。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胡适日记中记道,“杜威不善辞令。许多学生都认为他的课讲得枯燥无味。他讲课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地说下去。”“不善辞令”掩盖不了杜威的名望。
我与他的宿舍相邻,但每逢周六傍晚下班,他总是急匆匆返回广州的家,按理说只休假一天,睡个懒觉,喘口气,不是更好?还得坐一小时车,周一,一大早风尘仆仆赶赴准时上班,如此折腾不是很累?时间一久,发现他能干得很,原来他在广州那边给别人接单搞室内设计,兼职赚外快。难怪他桌子上摆着多种设计、美学书籍,作为平时学习、参考之用。也怪不得每期交稿前两天,晚上他总在办公室加班到12点,年纪轻轻发际线后移了许多,凭自己能力还在广州买上一室一厅居所,已经妥妥地超越了许多同龄人。
编辑部的主任,是一位老头,姓张,六十多岁,操一口标准普通话,一头乌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瞪着一双豹子眼,只有每期开编辑会时,才来办公室,其余时间,神龙不见首尾。偶然,就是通过电话摇控,吩咐这,叮嘱那,指指点点。我们仅能唯唯诺诺。
他会来事,鸡贼得很,攻于心计。有两年,在春节放假前,就给我布置采访总经理的任务,采访提纲由其亲自拟定。节后,全体员工返厂开工,都可以在厂报看到。难怪有两三次在开工大会上,总经理表扬了厂报编辑部。他还要求把登有销售冠军、大客户专访,软性专访的厂报,寄给对方。回过头来看,这做法挺不错的,将大家喜欢看的内容表现出来。
那主任和厂区附近的商家们也吃得开,混得熟,每期厂报付印前,他总能弄来小广告来登,主要是厂区附近商超打折、促销,网吧打折优惠,烧烤店、美食店、酒吧酒水打折优惠、开业优惠等等。
这种情况几乎成了常态,人人称奇,个个瞠目,真是老江湖,深不见底。我也亦步亦趋,但学不来。
有一次,他拉着我去东莞东城参加商家周年庆文化活动,我负责文案,他全盘统筹,期间,他能用粤语与本地人流利交流,而在手机通话却用近似湖湘方言;整个活动过程搞得顺畅、井井有序,不得不佩服老头的能力。
活动结束后,帮其送器材到东城东湖花园一家文化公司,推门进入,有位小姐姐边忙称呼“张总,这么快就办完了”,边手脚麻利地和我们一起搬。此时,我如梦初醒,原来,这家文化公司就是他经营的,他是湖北仙桃人,来东莞打拼多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精明人一枚,靠能力赚钱也是值得赞扬。工作忙完了,他还不忘给我个红包作为劳务费和几件可有可无的纪念品,我再三辞让,但好意难却,还是收下,不得不佩服他的能耐,这“老张的哲学”。以后,有几次文化活动,他叫上我参加。
说说编辑部搞发行的同事,江西赣州人,中等身材,透过近视眼镜,他有一双喜欢打转的小眼睛,话不多,人还算勤快。我叫他“江西老表”,起初,他不应答,只低着头斜睨一眼,相处时间长了,他就默认了。我还从他那里了解了“江西老表”的典故,还知道江西有一道名菜——老表鸡汤,与朱元璋有关。某次和他到江西食馆聚餐,特意点了“老表鸡汤”,口味一般,当年,朱元璋可能饿坏了,才赞不绝口!他搞发行业务,每次把剩下的厂报,都带回自己的宿舍,大家都装作没看到,积少成多,三五角一斤卖给废品收购站,时间一久,与收废品的成了朋友。他也算是“生财有道”。
企业报不同于机关报,受企业经营状况影响。时间齿轮转到了2008年,企业遭遇欧美次贷危机,我们这家主要产品靠出口美国的台资企业受到重创,经济效益大幅缩水。厂部决定开源节留,厂报停办一度成为股东大会绕不开的议题,我们编辑部去留成焦点。最后,决定2009年1月1日起开始停刊,编辑部散伙了,员工各谋生路,关上编辑部大门的刹那,我精神有点恍惚,仿佛耳畔总传来复刊的喜讯…… 往事不如烟,每当夜深人静,想起自己曾经做过一名小小的厂报采编;遇到一些新鲜事,相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还成了人生某一阶段的故事。有时候,相遇,是一种幸福,不管时间长短;如果能相见,更是幸福。
来源:善美东岸 文字:马泽松 图片:网络 编辑:马泽松 审核:黄晓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