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山脉分支向南沿茶山嶂斜枝旁逸隆起的一个间隙,发源于这一余脉凤凰山的水东河乘机北去,不管不顾,仿佛挣脱了束缚,与南下的螺河在陆河县城附近擦肩而过。此刻,我驾车顺着水东河的流向向前,车窗外,左岸的茶山嶂成了河与河间的界桩,正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河田大地。源流唯远,流程决定了河的地位,这一去,水东河成就了榕江。而大地的这一沉降,水,为人选择了前行的道路,这也是惠潮古道故海丰县的一段路,版图改变,山河依旧,指针指向千年。
从水唇过河沿水东河支流新丰水或者是车田水溯水而上,峰回路转间,路旁屋旁梅花团团染白,按下车窗,满坑满谷的芬芳氤氲蒸腾扑面而来,灌满车厢,未到螺洞,浓郁的香气早已侧漏。这一路芬芳,断断续续隐现间如无形的路标,牵引我向着梅开深处。不时有合抱高大挺拔的乌榄树在路边,犹挂着紫黑色的果实,枝繁叶茂、体态舒展硬朗却不乏柔美。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树上结的果实乌榄,腌制后就是童年佐餐的“那示”(榄豉),我们常错唤为“熠那”(闪电),去核横切成两段的模样,放在稀饭中很快洇紫一片,咸中透着植物的油气香气,这种特别的香味不同寻常的猪油,其实是我最初尝到的植物油。遭遇了这陌生而熟悉、遥远而亲切的树,回忆接蹱而来,有了时空的链接。
随着村口神宫的出现,树树怒放的梅花如雪铺天盖地,冰川般向螺洞村旁溪流倾泻、凝固,流动的是莲花般的香气,冷冷的天冷藏了花的香气,延续了花季花期。奔放的梅花沿溪沿坑谷分布拓宽了水的边际,这是陆河大地最大的一处留白,隔观音山与山的另一面共光,构建了万亩梅园的宏大叙事。沿小径下行至溪边,溪中满是大大小小的花岗岩石,溪流弯曲的地方有小小沙滩,虽处冬季但水流不弱且清冽,让我忍不住掬水喝了几口。
梅树在山间蛮石叠成的梯田盛放,远看犹如盆栽,沿溪向山间扩散,小径边际,一组白墙黛瓦农家小屋隐现,边上是开合有度的乌榄、黄榄,遮遮掩掩中散发人间气息。踏足其间,青黄色的蜂鸟跳跃摇落了花瓣,山泉在脚下叮咚,树下间种的油菜开满了金黄的花,还有酢浆草粉色的花在风中摇曳,寻常颜色,不经意间成了铺垫,也在白色之外成了亮眼之处。对于村民来说,这漫山遍野的白色花海,也许还抵不过一畦黄色菜花的美丽。上世纪末有一退休教师种下品种为青竹、早粉的青梅获益,村民纷纷效仿,数年间梅开四野,替代了原来的水稻、魔竽、木薯等作物,花季在每年小寒大寒之间依信而至,早已成了乡间的寻常,这样以梅花为节反倒成了意外。
外人眼中的“世外”,在从前却是“化外”,或者是僻壤之地,重峦叠嶂之中的一处小盆地,沿溪流与外界作着有限的沟通,或者顺着山坳与周边聚落进行联系,是当地山民的日常,对于外人却是畏途,这一沉寂,或许就是千年。螺洞亦名罗洞,地名透着古远的信息,“罗”或者是“洞”,在古越语中都有山间盆地的意思,千百年来,古越人中的俚僚在这里走过,留下了地名,瑶还有畲在这里走过,光这条水东河流域,就留下兴宁排、水唇排、路下排、汤排、橄榄排等地名,这些先民无一例外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先民的去向,或者继续游农游猎,或者融入当地,不得而知。又数百年,五云洞彭姓人搬迁这里繁衍生息,成一聚落,螺洞一直隐于山间。
在从前,顺着山路翻越观音山坳,可以抵达左邻共光的磜头庵,如今的聚云寺,现在两地之间为更为便捷的柏油路所连接。在村中人家休息,“上五下五”客家民居,阳光斜斜投进天井,随着我的进屋而搅得光影舞动,瞬间投影于黄色土墙之上。在敞口厅中的八仙桌坐定,要了客家擂茶,土灶膛中架起了柴火,看软樟叶、埔姜叶、苦刺心还有枫叶在大鼎中过火翻炒,然后移入内壁刻着粗纹的陶制“牙砵”中,与茶叶、去衣的炒花生、粗海盐,用番石榴树枝制成的“茶槌”快速旋转研磨,耳边是木与陶间还植物磨合激荡的声音,良久停歇,膏状植物精华冲入开水,一砵苹果绿色的擂茶就捧于桌上。清饮或者加上炒米、炒花生,配上客家小吃米呈,便是乡间休闲的下午茶。这擂茶一幕,我分明看到阴阳还有“金、木、水、火、土”五行的运行,在这略显慵懒的午后。
傍晚时分,看人潮如水散去,看炊烟袅袅升起,人们逐花而来,也追着光影而来,暮色四合后的时光,更多的无花的日子,更多的日常,属于螺洞,这也许就是世外。
来源:东岸,文:许宇帆,图:东岸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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