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问人生中,第一口甜味是什么,那必是来自母乳的甜蜜。但若再问人生的第一颗糖果呢?大概没多少人能记得清说得明。
可大抵都有这样的集体回忆,在幽深且散发着柴木熏味的灶下(厨房),熟悉的破旧得掉漆的老碗橱里,供着一小坛子的甜——透彻的,清冽的冰糖。或许还会记着,阿嫲对这样一点冰糖尤其珍惜,非得到“吃凉”时候才拿出来。而在阿嫲的哄骗里,这一点简单的冰糖,就是所谓的“糖粒”。
“糖粒”也就是糖果。在我们那个年代,糖的供应已不紧缺,但糖粒仍属“高消费物品”,而阿嬷冰糖的善意哄骗,大概就是我们和“糖粒”的缘起今生。
往后些日子,亲戚间人情的来往,会由一包白糖粒来充当人情手信。这是一种菱角状的糖粒,装在透明的简单封口袋里,一簇儿,每一颗有两手指宽,表面是雪白色的紧致拉丝,焦褐色的切面有手作的痕迹。这应该是小城人对硬糖粒的起始印象,硬得很甜得很,咬一点含在嘴里,等待碳水分子缓缓释放——呀,太腻了!
所以一般吃到一半便会赶紧将它束之高阁 ,另有一种类似的乌糖粒,也同样甜得不可开交。这些硬糖都是用白糖或红糖来制作,工序简单却吃力——熬煮糖浆到稍微凝态,然后拉起挂丝,重复多次,让糖果定型后再裁成小块。如果熬糖中加入生姜汁来调味,就是地道的姜汁糖,辛辣带甜,很是过瘾。这种糖还有一妙用——惹蚂蚁,放在老厝角的青苔上一会就能诱到一小堆,再点火来烧,臭死了!
继这之后,糖粒界又现一方霸主——一种用简单的玻璃纸包装的、两边扭着两个小辫子的水果糖。水果糖其实在父母小时早已有,只不过那时没包装,一分钱四颗,拿着纸角漏来装。几十年后,水果糖用独立包装继续风靡市场,一毛钱两颗,赤橙黄绿青蓝紫,煞是好看。巷头的铺囝常有卖,酸酸甜甜的滋味可好。记得彼时连糖纸都珍惜,铺平压在床头底,暇时拿来闻闻,味道甚美好。
至于硬糖的天下是何时被瓜分的?这得归功于天下闻名的海陆丰特产——猪油糖。不知啥时候开始,铺囝的水果糖边悄悄多了一大罐这种棕色的油腻的糖。同样是一毛钱两颗,猪油糖就受欢迎多了。四方的棕红色软糖,油乎乎的,闻着可香。那细腻甜香劲中,包裹着浓郁的动物油脂香气,让人欲罢不能。最吸引的莫过于猪油糖多变的玩法!或搓成圆团来做小偶人,或压扁来做夹心饼干,或卷在薄饼里来做甜馅……这明明就一块黏土嘛!
这种巧妙利用糖和油脂生成的美味,成功地俘虏了许多人的童年,成为根植回忆深处的经典。尔后,动物加软糖的美味方程式一路吃香,并诞生了糖果界另一经典代表——大白兔糖。
作为第一款奶味软糖,大白兔糖以其奶香四溢的软糯口感,俘虏了大批小孩,包装上那简约可爱的大白兔,也成了那代人童年情怀——它可能陪你看过大戏,也可能陪你喝过药,还陪你哭过鼻子。如今偶然出差上海,便会惦念着买一包正宗的大白兔糖,怀揣着感动与成功感回到南方。
此时,硬糖也开始转换姿态“反攻”。一罐七彩缤纷的椭圆状的糖果,耀眼地出现在铺囝。这是一种皮硬肉软的糖,酸甜可口,曾长段时间成为糖粒界的新宠。我们常常和铺囝的阿叔讨价还价让他多舀一点,阿叔总没好声气,笑嘻嘻地让我们回家多讨点零钱来。
可沧海桑田,国内糖粒的格局很快被进口糖果打败。进口一直是国人评定品质好坏的标准,尤其在那走私泛滥的年代里。彼时外公的弟弟在台湾,每年回来都会带巧克力做礼物,包装形状如今已经忘记,倒是那种醇香甜美的味道,一直难以忘却。
后来的进口糖粒,就当数瑞士糖了。这种“软糖的始祖”以其鲜亮的包装和丰富的美味走红街头巷尾。小时家里有瑞士糖是特别开心的,总会挑三拣四挑很久。两小颗瑞士糖可以藏很久,藏到糖都开始化了,才会依依不舍地吃掉。
似乎因为这种全民风靡,瑞士糖很快山寨了,以低廉的价格欺骗不识货的老人小孩。山寨版的质感极差而且甜得发腻,吃完还有细糙的糖心,甚不讨喜。以至于后来的巧克力、棒棒糖也多有山寨,甚至于造成难以买到真货的局面(比如费列罗到现在都还有很多假货)。
而传统的手作糖果里,唯独没有吃过棉花糖,以前学校也有小摊转棉花糖,可就是不想买来吃,因为还有更好吃的“糖敲”。
糖敲,也是小城的三大经典糖味之一。彼时校园门口多有推车的小贩,卖油柑鸟梨。卖零食糖粒,卖炸番薯油渣粿……最受欢迎的莫过是卖糖敲的,大锡盘装着澄黄发亮的糖,上面铺满芝麻,像极了过年的甜粿。一毛钱两毛钱就能让阿叔敲一块。
叮叮叮,一块糖敲带着诱人的拉丝被撬起,放在纸角漏上。汕尾的糖敲与外地的叮叮糖不一样,同样是用麦芽糖,但吃起来甜香胶糯,很黏牙,需要不断地咀嚼才可,妙也妙在糖敲是越嚼越香的,让人欲罢不能。有时在上学的路上遇到卖糖敲的阿叔,我们会半路拦截买一块,在罾城古老的街道里,叮叮叮,清脆地萦绕在午后的阳光里,我们急切地,单纯地忍着口水地期待。这大抵也就是童年。
后来,应该是我们读初中以后,这种让人热切的糖敲就找不见了。我们也经历过好多好多糖粒的时代——黑不溜秋的老鼠屎,那可是济公的法宝;彩色缤纷的泡泡糖,嘭,一脸都是糖了;口哨糖吃的吱呼吱呼地响,该去跑操场了吗?利是糖最好吃的是薄荷味的,那玩意是过年的专属;还有好多薄荷糖,吃着冰冰凉凉的,泡水更妙了!
去年和马老师去了一趟龙湖古寨,寨里大街小巷都在卖潮汕贡糖,那也是一种古老的手作糖,酥香甜腻,是老一辈印象中最好的糖。想起阿妈说她们小时候买这种糖,得穿过老厝小巷到供销社去,用纸盒装着小心翼翼地拿回家兄弟姐妹分着吃。
类似的会有还在成都的宽窄巷子里,在厦门的鼓浪屿上,在杭州的西湖边……想起张大春有这样的一段文字,写的是同里湖的黄昏——“老太太就那么晾在一张泛着油光的老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钳着芡实壳儿……卖的也不是芡实,而是绕绕糖——老太太脚旁的小招牌上是有七个手写大字‘回忆童年绕绕糖’。”
大抵,这些情愫是相通的。
本文来源:十号私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