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思周先生年初送我一本他的剧作结集《一饭千秋》(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年版),开篇有一自序,题《艺踪泛索》,总结他过往的坎坷经历和对音乐、戏剧艺术的不懈追求,读之十分感人。
抗日战争时期的思周先生是一位爱国的热血青年,他积极参加抗日宣传工作,兼演员、合唱指挥、话剧编剧和导演于一身,到处唱抗日歌曲、演爱国剧目,还自己写词谱曲,创作了《南岭山头》、《国殇》、《吊五坡》和《我的家在江边》等多首激励斗志、在海丰广为传唱的救亡歌曲。思周先生在他的音乐教师生涯中,刻苦钻研,以求教学相长,不断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同时认真传道授业,热心开展校园文艺活动,为提高学生的文化素质、培养家乡的音乐人才而多年呕心沥血,可谓为人师表,德高望重,堪作教师楷模。思周先生在自己的冤案得以平反昭雪之后,开始潜心戏剧创作,“十年磨一戏”,至今已有《大路上》、《授印》、《乾坤剑》、《韩唐》、《东锣西鼓》和《一饭千秋》等多部力作发表问世,其中数部还获得文艺创作或演出的奖项,为汕尾地区业余文艺创作的繁荣、海陆丰文化底蕴的彰显增添了一道光彩。追寻思周先生的从艺历程,真是一路建树良多。然而,我认为,思周先生最大的奉献与成就,更应该在他为传承海陆丰传统乡土文化所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果方面。
流行于海陆丰地区的白字戏、正字戏和西秦戏是我国的稀有剧种,至今约有二百余年历史,被列为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汕尾渔歌和钱鼓舞均源于宋元年间,距今更有七百多年的历史,是海陆丰地区民间歌舞艺术的宝藏,被列为广东省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今年四月,汕尾市文化局组织海陆丰的歌舞、戏剧团体到深圳献演,我有幸一览上述剧种和歌舞的精彩节目,更加深了对自己老家的乡土文化艺术特色的了解,更加深了对挖掘民俗瑰宝、传承传统文化的意义的认识。我想,思周先生倾注一生精力从事的无疑正是这一有意义的工作。
从《艺踪泛索》中可见,解放初期思周先生任教“海一中”时,学习腰鼓舞,组建学校腰鼓舞队,带动了海丰各地腰鼓舞的普及和流行。1952年思周先生到汕尾“海二中”任教后,请民间艺人李火奕传授钱鼓舞,组织学生排练,先后参加了惠阳地区、广东省和北京的三级汇演,处处都获奖,使濒临湮没的古典舞蹈重放光彩。那些年,思周先生经常深入民间,拜汕尾知名的渔歌歌手徐十一等为师,认真研究渔歌唱法,努力搜集、记录、整理渔歌的曲调和歌词。他与马奔先生合编的渔歌剧《长洲泪》演出成功并获奖,引起了国内文艺界的关注,也促进了汕尾渔歌的传播。南海舰队文工团编印成书的渔歌集《源泉》,其中不少渔歌的搜集记录者署名均赫然列着“马思周”,由此印证了思周先生当年协助他们深入渔村采访、记录整理渔歌的不可磨灭的功绩。更值得一提的是:西秦戏历来没有乐谱,吹打乐和唱腔都是代代以口相传;上世纪50年代中期,思周先生和民间艺人李景敷合作,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完整地记录整理出西秦戏音乐简谱和海丰牌子曲简谱,并为所有的牌子曲配上了打击乐。如今西秦戏得以保留和发展,思周先生和景敷先生功不可没。
1969年,举国上下仍沉陷在“四人帮”统治下的浩劫中,已蒙冤十年的思周先生被遣送下乡,等待着他的是苦难的另一个十年。思周先生在《艺踪泛索》中提到这段漫长的岁月,他赞美当地村民的纯朴善良和对他的仁爱关怀,他仿佛还很留恋那牛背上牧笛悠扬的田园生活,他深情地把那个田寮背村称作他的“第二故乡”……
那个时期,我刚好是田寮背村所属西湖大队的下乡知识青年,在大队合作医疗站当赤脚医生。每逢我出诊走过田寮背村的山坡田野时,总能听到那熟悉的笛声——思周先生吹洞箫,也吹横笛,自然换气,技巧炉火纯青。也许是因为我大概能听懂他乐音中所寄托的那份无奈,那丝抑郁,那种执着,我们成了忘年交。思周先生住在阴暗潮湿的牛棚里,孤灯寂寂夜沉沉。尽管田园秀美、空气清新、村民厚爱,他僻居山野,能过上比过去十年相对和平安静得多的清苦日子,但是作为一个有抱负的中年知识分子,有多少人能理解其时其地其内心的深沉感受?
我听他讲过因他蒙冤而夭折的爱情故事,我听他讲过过去十年在深山老林中砍柴烧炭近乎原始的艰苦生活,但是我们更多的是相对无言。此时此刻,我明白缭绕在他心际的还是那挥之不去的主旋律——对自己毕生追求的艺术事业难以割舍的依恋。这依恋之心经常表现在他的箫笛声中,曲折而哀婉,却隐含着激情,隐含着对未来生活的信心和希望。因此,思周先生没有在苦难中沉沦,也没有被繁重的体力劳动压跨。他在逆境中默默思考、探索和积累。他的乐天知命、能屈能伸,实际上体现了他们老一代知识分子坚忍不拔的高远心志。那些年,生产队让他放牛,他养的牛群最壮;叫他积肥,他交到队里的粪肥全村最多。这就是一个干什么工作都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在农村务农时的真实写照!他的表现这么突出,以至村里的贫下中农都提议评他为劳动模范。我也曾天真地央请大队的治保主任帮助思周先生摘帽,善良、正直的治保主任也真的为他积极奔走。但是,在“四人帮”把知识分子都当成“臭老九”横加迫害的年月,思周先生能有出头的日子吗?
1978年,思周先生终于能够离开他的“第二故乡”,迎来他艺术生涯的“第二个春天”。三十年来,他不为名,不为利,孜孜不倦办剧社、搞创作、忙演出,如今已到耄耋之年,仍笔耕不息,为的还是传承家乡的优秀文化传统。汕尾市作家协会副会长莫之先生说:“马思周老师几十年坚持业余写作,坚持一位正直人的操守,坚持以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为己任,实在并不容易。”
“实在并不容易”——这是了解思周先生的为人和身世的人才能抒发出来的肺腑之言!我深有同感。因此,写了此文,希望能表达我对思周先生的敬意,同时也希望家乡的文史能永远记住那些为我们的文化事业鞠躬尽瘁做出贡献的人们,其中当然包括思周先生。
二○○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广州
马健能
来源:我是海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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