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中秋的前一夜,母亲在见我一面之后,没来得及见见妹妹和小弟,就撒手人寰了。今年中秋,我们五姐弟带着子女,提前一天回到老家,给母亲做周年忌日。点香的那一刻,姐弟五已泣不成声。母亲五十多岁时就因积劳成疾,患上心脏病、糖尿病和甲亢等疾病,十几年来饱受疾病的折磨。即使如此,母亲依然时时操心着儿孙的生活和事业,把我们五个家庭凝聚在一起。如今,我们都各自成家立业,各自生活满意,可以好好陪伴母亲看看这个日益繁荣富强的国家时,老天却不让母亲享受含饴弄孙的幸福,早早把母亲召去,让我们回报无门,留下无尽的遗憾、伤惭和永远的思念。
过去一年,写写母亲的念头萦怀于心却又一直不敢动笔,对母亲的思念,就像一根久藏未弹的琴弦,生怕即使轻轻一抚,就会砉然断裂;又恍若巨石在喉,耿耿于这一年里的不眠之夜,撕心裂肺,霜了两鬓。今天,祭拜完母亲,天降暴雨,天气渐凉,双节重合,举国同庆,母亲,您是否感受到这秋水长天?
二
母亲1951年春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上有姐姐和哥哥,下有一个比她小6岁的弟弟。母亲稍谙人事时,外婆就因疾病卧床不起,大母亲十几岁的大姨早早出嫁了,大舅到离家较远的锡矿干活,于是,母亲开始帮助太姥姥打理家庭,照顾外婆和小舅。上世纪70年代初,母亲结婚了,在我出生后不到两个月时,外婆走了,继而太姥姥又瘫痪了。我四、五岁开始,依稀记得,母亲每天忙完自己小家的活,就一手牵着大妹,一手抱着大弟,我小跑着跟在后面,去同村的外公家,给外公和小舅做饭,然后给太姥姥洗澡喂饭。整个70年代,母亲俨然一个超人,生育我们五姐弟,照顾奶奶和我们,还要照顾太姥姥、外公和小舅,婆家、娘家两头跑。母亲爱干净,小时候,总感觉母亲不用睡觉,总是忙这忙那,两个家庭都一尘不染。除此,母亲还要下田干活挣工分,自家的几分菜地,母亲也是让其瓜果飘香。
70年末80年代初,国家改革开放,农村实行分田到户,我家8口人,分了12亩地。母亲看到了“致富”的希望,铆足劲大干一场,春耕秋收,种瓜种菜,起早贪黑。80年代初,我和大妹相继上学,而奶奶却到海南帮姑姑带孩子,小弟小妹只有三四岁,我在外公的帮助下,一边上学,一边担起照顾弟妹的重任。而母亲早出晚归,忙完田里忙家里,忙完小孩忙老人,一刻也没停歇。每天晚饭后,母亲一定还要听我和大妹背诵一天所学,待“检查”(其实母亲没进过一天学堂,是个货真价实的文盲)完我们的作业,便哄大弟和小妹睡下,安排我和大妹掰撕麻皮(那时做草席子用的一种草),然后背着小弟,坐在纺线机前,开始纺织麻皮线。母亲纺织的麻皮线又细又均匀,方圆几里的草席老板都抢着预订。这样,母亲每个晚上,都要在煤油灯下纺织到深夜,有时候,小弟弟在母亲背上尿湿了,她也浑然不知。不到30平米的土屋,煤油灯下,大弟大妹睡在旁边的床上、小弟趴在母亲的背上、母亲一边纺织麻皮线一边听我朗读课文或小人书。这一清贫却温馨的情景,是我脑海里烙印着的、童年时期最难忘最温暖的画面。还因母亲是方圆几公里出了名的随和、大气、贤惠,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喜欢在农闲和寒冬腊月时聚集在我家土屋“拍斗四(聚餐之意)”。忙累了的傍晚,伯伯叔叔们,也习惯拎一瓶白酒,到我家,母亲就会叫我去小店买一包花生,一碟卤味猪头肉,让伯伯叔叔们小酌解倦。矮陋的土屋,是村里最惬意的空间,我们五姐弟,在这个陋小却整洁的空间里,快乐地成长。
天有不测风云,1984年,家里出事了。我们一家人进入了生命中最艰难的岁月,我也目睹母亲哭过、痛过,憔悴不堪过。可是,再怎么艰难、伤痛,看着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母亲知道她不能垮,她必须拉扯着我们走进或许她认为充满希望的明天。记得当时村里的不少女人劝母亲说:阿兰,别让大女儿阿玉读书了,去工厂打工吧,每月赚点钱帮你。80年代,县城里各种工厂,如制衣厂、羊毛厂等似雨后春笋般建起来,村子里跟我年龄相仿的20几个女孩,小学没毕业都被父母送去厂里打工赚钱。母亲没有听劝,却更加喜欢在夜晚听我朗读课文,听我读我自己写的小文章、小诗歌。而我,总是用每次考试第一名的奖状,让母亲笑颜逐开。 小学四年级的那个暑假,我的老师,也是母亲的义兄,跟母亲说:“阿兰,阿玉成绩好,如果能到县城里插班读五年级,一定能考上彭湃中学(80年代,农村小学的孩子没机会考彭湃中学)。”听义舅这么一说,母亲二话没说,叫上小舅,各自挑着一担稻谷到县城卖,卖稻谷的钱拿给义舅去托熟人安排我进县城里的小学读五年级。我记得第一天去县城上学时,母亲蹲下来,眼里发着光,看着我说:“母亲不想你以后也跟我一样,你一定要更加努力读书,考上彭中,带上弟妹。”我记住了,母亲希望我和弟妹们的未来不再沉沦泥涂,不能被命运左右人生。
三
不负母亲和义舅所望,第二年,我以超出分数线20分的优异成绩考上彭中。母亲拿着我的成绩单,把我们五姐弟叫在一起,告诉弟妹,要跟着大姐走,大姐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那一年,为了我们五姐弟,更是为了我,母亲决定搬到城郊马厝铺村租房住。母亲种地、养猪、给城里人带孩子,尽管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支付我们五姐弟的学费和生活费。看着30来岁的母亲因劳累显得憔悴又老气,我跟大妹商量,利用周末,跟当建筑包工头的表哥去做泥水小工。我还在老师的帮助下,承担清洗全校女厕所的活,每月赚30元。这样,我和大妹勤工俭学,还能剩下钱买学习用品给弟妹。记得那时,母亲为替我感谢老师的帮助,扛着几十斤自己种的大米和自己打磨的红薯粉,从我们村里步行到7公里处的彭中,把我的老师感动得热泪盈眶。我的老师们经常对我说:“丹玉,有这么勤劳、乐观又深明大义的母亲,你一定要努力学习,为母亲争气。” 初一开始,在学校洗厕所,最初几天我总是利用半夜时间去洗,生怕被同学看见而难为情。周末回到家,母亲从我的疲惫和黑眼圈中读懂了我的心思。晚饭后,把我叫到身边,轻轻地说:“孩子,洗厕所是劳动,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也是光荣的事情,又不是偷不是骗,不用偷偷摸摸去做,课后有空就去清洗,老师和同学都觉得你是好样的,能自己赚钱供自己读书,而且成绩又好,就是阿妈的有志气的孩子。”我记住了母亲的话,事实也证明母亲说得对,老师和同学都用赞赏的眼光看着我。感恩母亲,感恩那个人性淳朴的时代,我出身寒门,能健康又自信地成长,同时,带着弟妹走上求知改变命运的道路,收获知识滋养的绚烂风景。 四
进入90年代初,母亲在马厝铺买了60平米地,跟亲戚朋友借了钱,舅舅们帮忙建起一层小平房。尽管窄小,毕竟那是我们自己的房子。母亲用她的“陈氏”风格,把房子打理得像贵族的房子那样,整洁清爽,花香四溢。小房子总是宾朋满座,因为母亲的热情随和,三姑六婆隔三差五都到家里擂咸茶、“拍斗四”。母亲忙,她们就自己动手,如入自家。由于母亲略胖,马厝铺(大姨的村子)的老老少少都叫她“肥姨”。每天天一亮,我家的门一开,路过我家门口的村民,不管我母亲在不在家,总会大声叫一声“肥姨”。村里有几个我们叫“琴姑”、“英姨”等邻居,几乎每天都要到我家跟我母亲聊聊天。后来母亲到了东莞,她们很不习惯,除了时时煲电话粥,还隔段时间到东莞我们的家住一两天,跟母亲促膝谈心。
母亲乐善好施又热情好客。我家又在巷口,那些挑着瓜果叫卖的农民伯伯和阿姨,每天上午11点左右都会挑着剩货到我家门口叫卖,母亲总会送一壶咸茶给他们润喉,还常常把他们的剩货包买下来,待到傍晚我们回家,叫我们分成一份份送给左邻右舍。我们常常好几天吃同一种瓜或菜,吃到抱着母亲作“呕吐状”。尤其90年代中后期,我大学毕业,大妹结婚了,大弟到广州工作了,小妹小弟读中学,家里生活慢慢好起来,爸爸说,母亲做人情的手缝像龙津河那么宽(待人慷慨大方之意)。而母亲常常跟我们说,不能贪小便宜,要有得就要先舍。记得小时候在老家村里,每到传统节日的清晨,我们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母亲像变魔术一样,拿出热气腾腾的应节小食摆在饭桌上,如年三十做菜粿,清明节包薄饼,端午节蒸碱水粽,冬至节做“冬节鸽”等等。弟妹们洗漱完就欢天喜地、津津有味地吃开来,而我和大妹,必须分别给外公和几位年纪大的伯母和舅婆送去一份,送完才能坐下来享用。即使最困难的那几年,每个传统节日,母亲都能“变出”足够量的小食让我们吃一天,而我的责任就是想尽千方百计哄着弟妹呆在家里,除了外公家,母亲不准我们去别人家串门。
我能绘声绘色讲故事,或许就是那时为了哄弟妹被母亲间接训练出来的。我在彭中求学6年,母亲知道学校住宿条件差,尤其洗澡不方便,母亲总会用大锅放在煤炉上煮好水,便于我放学后带同学回家洗澡,有时手头宽裕,母亲一定要留我同学在家里吃晚饭。周末或节假日,每次同学到家里,母亲总会放下手里的活,用自家磨的米粉、薯粉做各种小食招待我的同学,直到今天,每次聚会,来往多的同学,对母亲做的鼎回粿等小吃,总是回味无穷,赞不绝口。还记得我毕业刚参加工作时,有一天走进办公室,同事刘老师用感动赞许的口吻跟大家讲着一个故事:她前一天下班后到市场买了两个猪腿,准备祭祀用,却不料挂在单车后架的猪腿掉在路上了,她浑然不知,却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叫着“小妹,小妹”,转过头才见到一个‘胖女人’拎着两个猪腿小跑着一边叫一边追赶她。刘老师说:“那个女人的样子看上去很质朴,家庭经济应该不怎么好,两个猪腿可是值点钱的呀,可她居然追着送还我,感动不已。”办公室的同事们听完也为“胖女人”竖起大拇指。那天回到家,吃晚饭时,母亲告诉我们她捡到两个猪腿追回失主的事情,完了很开心地说:“好彩追上了,要不然人家多伤心。”可是我们几姐弟却听得直咽口水,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想“两个猪腿呀,我们啥时候能吃上猪腿肉呢。”后来刘老师知道“胖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半年后,我结婚,没房子住,刘老师夫妇腾出一楼的房间借给我当新房,叫我不必去租房子,并真诚地对我说:“有如此品质高洁的母亲,你一定值得我们帮助。”
进入21世纪,我们三个大的都成家立业,小妹小弟大学毕业,并分别于2004年和2006到东莞工作。2006年小弟结婚后,母亲跟着也到东莞。舅舅、舅妈们当时还担心母亲在人生地不熟的东莞住不惯。可是,我知道,母亲在我们读小学开始就跟着我们认了不少字,90年代初我们家有了电视,母亲把四大名著的重播电视剧看到都会背台词,因而出行和日常的普通话绝对没问题,还有母亲自带磁场的人缘,无论在哪里住,母亲都是一道阳光。无论跟小妹住在塘厦那几年、跟小弟住在石龙还是最后几年住在南城,母亲都跟左邻右舍相处得十分融洽,每次从老家大包小包带到东莞的特产,我们一转身的功夫,母亲就把东西分送给邻居和附近的老乡。每一次制作家乡小食,母亲总是呼朋唤友,还要我们带上同事一起尝尝。母亲厨艺好,炒出来的菜茶堪称“海丰第一好吃”,无论在海丰还是在东莞,每年正月十三开灯日炒菜茶,家里常常客人不断,用邻居的话说“好像你弟弟每年都结婚一样”(老家习俗,家里有人结婚,三朝日必须请来亲朋好友吃菜茶,越多人越好)。
对周围的老乡,尤其年轻人,母亲待他们如自己的孩子。前几年,有一位80后乡弟,曾经在人生路上跌倒,周围朋友或多或少疏远他,而母亲得知情况后,叫妹妹载她到那位乡弟的店铺,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你还年轻,路还很长,敢做敢当,过去的就翻篇了,现在站起来重新开始,凭你的能力,行的。”母亲说完就走,而这番话,感动并激励着那位乡弟,直到今天,他还记着母亲的话而感恩不尽。
五 2009年秋,我也带着孩子到东莞,大弟也转到东莞做生意,除了大妹在广州,我们有四姐弟在母亲身边,都住在南城,小妹和小弟住上下楼。我家有福,两位弟媳妇也是有母亲的风范,勤俭持家、乐于分享、为人大气。尤其小弟媳妇,一位优秀的中学老师,而且家里家外都是一把能手,孝敬老人,笑迎和爱护着大家庭的小孩。母亲过上了幸福着的晚年。可是身体每况愈下,每年都要到广州省医住院治疗一段时间,每一两个月都要到家附近医院住院调理,即便身体如此遭受着折磨,母亲心儿也像是浸泡着蜜糖的感觉,甜滋滋,笑呵呵,口中总是喃喃念叨着感恩天地神明给予她如此厚泽。母亲最开心的时刻,一是听我读我写的文章、听孙子们读他们的课文;二是在周末和节假日看着我们五个家庭聚在一起,大家在她指导下做家乡小吃,看我们大大小小欢乐嬉闹。母亲离开我们之前的一年多,瘫痪了,失语了,但她笑呵呵坐在轮椅上的样子,依然宛如笑佛,我们戏称母亲是“憨婆贞”(家乡一傻大姐,天天吃饱睡饱之后,就是傻笑)。
纵使母亲乐观坚强,纵使我们五姐弟伴随左右尽心尽孝,或许因为生命有定数,抑或母亲不愿意让她的残躯拖累我们太久,2019年农历8月14日傍晚,月亮满圆之际,母亲静静地走了,走得有度有尊严,走得清爽安详。68年的生命历程,犹如一株崖上梅花,不惧春雷夏雨,不怕秋霜萧瑟、寒风凌冽,用她那乐观豁达无畏艰难的大度心怀和对美好生活的执念,书写着生命最淳朴的韵调,最终抵达自己岁月的高度。
感恩母亲,用自己一生的言行告诉我们,生命中的苦难可以熬,熬过了,人生就会变得美好而辽阔;感恩母亲,教会了我们懂得,自己的命运由自己来定义,只要足够乐观和善良,不哀不怨,哪怕人生起落沉浮,都有福泽和希望。(2020.10.4于海丰)
来源:小草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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