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草木之间

名园老马

当吴天问我，阿姐你不喜欢喝茶时，我相当讶异。谁说我不喜欢喝茶？然而吴天更加讶异：“不是吗？你从没写过茶。”吴天是邻居小弟，常读我的文章。

是啊，我为什么从没写过茶？可是我又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喝茶。从我记事起，家里茶盘从未撤下，喝茶对我家人来说，不但是招待客人的必须，而且像吃饭一样日常，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在当时农村里还有许多孩子不知茶为何物时，我已经是个老茶客了，妈妈就爱喊我“茶姑婆”。

我很少刻意说我爱喝茶，是因为喝茶这件事实在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日常到你想不起要去写一写它。

小时候我家喝的是什么茶，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茶叶用厚纸包着，拳头大小一包，米白色包装纸上面印着一枚红印章，那红印章大概是茶叶的牌子吧。每天早晨，母亲都会煮一锅开水，把家里两三个热水瓶一一灌满。热水瓶的开水就为泡茶用，红褐色的冲罐装上茶米，热水泡开，去白沫，第一遍不能喝，冲掉，开水洗杯，第二遍可以喝了，冲茶，冲三杯，轮流着喝。那时我家在村里祠堂一个厝手房，大厅是教室，老师课间休息，就在我家喝茶。

我家既是宿舍还兼当老师休息室。放学后老师们在我家围着一起喝茶，他们也会叫我喝茶，我也喝，我也爱喝。喝完茶洗茶杯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那时会觉得喝茶真是件挺麻烦的事。

直至有一次，我跟爸爸回他的老家普宁，才发现我伯父家喝茶更为麻烦。伯父用一个红泥小炭炉一边烧开水一边泡茶，火炉上架着一个小铁壶，烧半天，水才开。有时我玩得一身汗，口很渴，等着喝一杯茶解渴，可等得不耐烦了。

也记得我去县城求学那些年，每次出门坐车，爸爸会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绿色塑料纸包装的茶叶，塞进我的行李包。我不喜欢喝白开水，爸爸是知道的。学校喝茶的条件当然比不上家里，茶叶只能用一个大杯子泡开，泡成一大杯茶，喝完了再续上开水。直至今天，每次我出门，第一件事就往我的行李箱里塞几小包茶叶和一个保温杯。

这样说来忽然觉得茶早就与我的生命结下不解之缘，于我必不可少，像阳光，像空气，像水源，像是需要茶续命。我也确实有了茶瘾，有一次去参加一个文化活动，出门时太匆忙，泡好茶水的保温杯落在茶几上。那天可够呛的，主办单位只提供矿泉水，我吃了饭之后，就被一杯茶水的渴求弄得魂不守舍，这个渴求是美酒和任何其他饮料代替不了的。这种感觉也只有爱喝茶的人才会有共鸣。

一位友人爱茶，他在群里显摆了诸多茶具，从最基本的茶壶茶杯茶盘，到红泥火炉龙缸小钵什么的一应具全。其实，他也不是显摆，他只是太热爱这些茶具了。他的收藏实在丰富，书房一大面书架都摆满了茶具。有一天他上传了一张照片，问大家，照片里精美的器皿是什么？我们群里的人全答不上来。他得意洋洋曰：茶宠。喝茶还得养茶宠，第一次听到。他新买了一把好茶壶，每晚用上好茶叶泡着养着。他专门跑去茶叶展销会买两斤上好的茶叶，不为喝，只为了养壶。我们取笑他是伪爱茶者，用爱好喝茶的借口去爱护茶具，且本末倒置走火入魔成了一枚茶痴。

我爸上了年纪垂垂老矣，他喝茶的味觉就返璞归真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久远的记忆里去了，酷爱他家乡里的一种“苦茶”，爸爸叫“炒仔”茶。这种茶，粗茶，不贵，奇苦无比，喝后回甘，齿颊留香，但我总觉得喝着像喝一碗中草药。我爸还喜欢把最心爱的茶泡了跟我分享，殊不知于我却是味觉受苦。这个时候，妈妈就会及时地拉我到楼上的小客厅去喝她珍藏的茶了，妈妈是个随和的人，她包容性更强，她的茶叶品种多样，各种茶都有。

好友曾打趣我，学着我的口气说，吾爱有三：书，茶，厨房。我是不可一日无茶，但其实我对茶并没研究也不讲究。我跟妈妈一样，很多茶我都爱喝，品种繁多：红茶，绿茶，乌龙茶，黑茶，什么茶都喝一喝，什么茶都试一试。白茶和黄茶这两类我们这里少见，喝得少。喝最多的是乌龙茶，乌龙茶也叫青茶，铁观音凤凰单枞大红袍都属于乌龙茶系列。

我对茶不挑剔，但也有偏爱，绿茶青绿鲜醇，红茶醇厚温和，铁观音清香回甘，黑茶就像青草凉茶。我现在喜欢喝乌龙茶里的大红袍红茶里的金骏眉，这类茶温和不冷厉，侵略性不强。至于寒凉的绿茶龙井和碧螺春，闻闻就好了，香则香矣，喝了胃要闹革命，身体要反抗的茶，只能罢了。茶嘛，可以选择适合的，也可以排斥不适合的，你可以凭借你的欲望做出选择，而不是被观念牵着鼻子走，忠实于个人的口味和适合度，这是一个成熟的人该拥有的智慧。

喝茶第一要务是待客，家里来人，过门是客，立刻就要泡茶。现代人喝茶更为讲究，不但讲究茶具，更讲究茶叶的质量，讲究烹茶的技术，看色，闻香，品味……在我眼里，最重要的是一起喝茶的人。“茶三酒四铁桃二”，俗话说得好，旅游适合俩人，喝酒四人最适宜，一把茶壶三个茶杯的绝配，意味着喝茶三人最佳，一人得神，一人得趣，一人得味，不管来客多少，只能冲三杯茶，轮流着喝。这个三，挺有意思，《道德经》有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字虽小，意蕴极大，包含了世间万物。我们的“三杯冲”意蕴无限大，心胸宽广啊，思想开阔啊，借茶待客借茶寄寓人生态度，这是民间的智慧。

我经常一个人沏一盏茶，喝茶，读书，看茶烟袅袅。茶于我，与生俱来，深入骨髓， 融入血脉，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像是另一个自己，像呼吸一样自然，像呼吸一样必要。 沸的水，静的心，一个茶字，人在草木之间。

本文来源：看东岸，文｜陈瑞绒  图 | 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