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肩膀
风,嗖嗖嗖,呼啸着从父亲头上掠过,从我脖子上穿过;夜,黑漆漆的,偶有三三两两提着手电筒的人,叽叽喳喳从身边走过。借着微弱的电光,一幢幢黑压压的树木影子不断向后隐去、褪去……那是条灌木丛生,通往长溪村的泥沙小路。父亲背着我,踩着黑暗,踏着凹凸不平的小道,躬身前行。一块如手帕被扩大无数倍、四边被扯后开固定在竹竿上的白布,高高地悬挂在村口的大町上。绑在竹竿顶的喇叭被风一吹,发出嗡嗡的声响,白布现出无数个跳跃的小黑点,黑点渐渐变成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影像,山川树木、楼台亭阁,也尽显其中。影像时近时远,近时,半边脸占据了整块布的面积,像一座凸起的大山牢牢地横亘在我的眼前;远时,无数个小黑点与山川树木连成一片,模糊得啥也看不清。这些时大时小,时清时模的影像时刻拨动着我幼小的心弦,令我感到陌生,疏离,发怵。但看到大人发出的阵阵喝彩声和欢呼声,便又滋生出一股异奇的惊喜感觉,这感觉,在我幼稚的脑海盘桓、跳跃、振荡。那时的我,最多不过六七岁,抑或更少,才五六岁吧。
可那时的我,并不晓得,这是在放电影——一种人们喜闻乐见的声像艺术。
六七十年代看电影,是乡人唯一奢侈的业余娱乐。那时不管哪乡哪村放电影,乡人都兴致勃勃成群结队赶着去看,《渡江侦察记》《野猪林》《上甘岭》等影片,都是大家热衷追逐的。
乡下放电影,都是在夜里的露天进行,因此每次去看,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人在何方、周遭环境如何、哪村哪寨、有何标志,无从得知。只记得,每次去,都是父亲背着我,然后扒搭在父亲的肩膀看的。
与父亲一起看电影,时不时还能吃到父亲买的小零食。“控糖”,是其中的一种,咬起来咔嚓咔嚓地响,又甜又脆,还夹杂着浓浓的花生香。口渴时,再来杯酸酸甜甜的柠檬姜糖茶,沁人心脾。有次去长溪村看电影,回来经过吴爷宫。那时的吴爷宫,是座三层高的旧式骑楼,上层是理发室,下层是集体小饭店。晚上,骑楼下的走廊,有家经营甜姜薯的档摊,摊主福伯高高瘦瘦,整天笑呵呵地招揽着生意。走廊木板门上挂着一盏铁塔灯,光芒四射,把吴宫周围照得贼亮贼亮的。
摊档竖卧着的大铁锅翻滚着深暗色的糖浆,福伯撸起袖子,拿着抽子,刷刷刷,把一条条白笋笋的姜薯销成一片片雪白片儿,片儿纷纷跌落锅里,在热汤里上下翻腾冲突、来回跳跃。父亲把我从背上放下,上前对福伯说,“福兄,来两碗吧。”
坐在夜风嗖嗖的骑楼沿栏边,喝着滚烫甜脆的姜薯汤,咀嚼着糯胶的薯粉圆,浑身上下热气蒸腾,一点都不觉得冷。吃完,父亲从旧棉袄的口袋,摸索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递给福伯,然后蹲下身子背上我。我扒在父亲厚实的肩膀上,闭着眼,默数着父亲脚步,一二三……数着数着,一睁眼,便到了家。
早年生活的贫困和艰辛,从小练就父亲自尊自强的个性和独立谋生的能力。在我幼小时,父亲已是渔队一位声望颇高、捕捞技术超群的船长了。他每天统领着数十人的船艇,向大海进发,作业捕捞,年年为渔队创下丰厚的业绩,上过电视、报纸。无论父亲平时多忙,多累,他每天航归后,总利用晚上空闲的时间背我去码头玩。码头离我家不远,才几百米的路程,拐两三个巷口,便到了。
夏夜的码头,海风习习,夹杂着阵阵的咸腥味。洒沷在深蓝色水面上的夕阳余辉,像一波波发光的红色碎银子在水面跳跃,荡漾。码头的远处,海水退得远远的,留下一滩滩浅灰色的软沙泥,爬行着零零散散的小虾小蟹;近处的堤岸,一只只浅青色的船蟑螂来回跳跃,张牙舞爪,这些可爱的小动物,随便伸手一抓,便能捕到几只,放在手心上把玩,其乐无穷。记得码头刚建之时,有次父亲背我去海边,我惊讶地发现:空旷辽阔的海面不见了,奇形怪状的礁石也消失得无踪无影。一道又高又长、望无边际的堤坝,牢牢的横亘在我的眼前。我仰望着三三两两攀堤而上的大人,顿觉横亘在我眼前的,是座高不可攀的大山。
父亲拍了拍我的小脑袋,说:“想上去吗?”
“想!”
“可是太高了!上不了。”我又摇了摇头。
父亲笑了,说,“不怕,来,你踩上我肩膀,我扶你上去。”
我有些胆怯,滞步不前。
“不怕,不会摔的,扶紧了。”父亲蹲下身子,把我驮在肩膀上,然后站起来,靠近堤岸。
“手扒在边沿,抓紧。”他大声喊。
我伸出两只小手,向粗糙的堤砖攀去,“一二三……”父亲猛地用力一推,蹦的一下,把我送上了堤顶……
这是40多年前的生活片段了,像放电影,一晃而逝。30多年后的父亲,双肩已无力下垂,他再也无法承载起生活的任何重负,哪怕一点点的压力,都让他气喘呼呼,心有余悸。他白发苍苍,早已老去。当然,老去的,不仅是岁月叠加地递增,更是躯体无情地侵蚀。
十多年前,父亲生了一场病,一条长长的伤痕像蜈蚣张牙舞爪,从父亲的后背伸向肩膀。父亲的生命终于走向未端……
父亲离我而去,已整整十八年。
日逝去的时光,令父亲的影子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唯梦里偶尔见到,才显得高大壮实,清晰依然,尤其那宽阔厚实的肩膀,更为翔实。
文字:苏香图片:网络编辑:马泽松审核:黄晓萍来源:善美东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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