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山园到鱼街75号——小记寻访钟敬文故居一日游
一座山与一个人的相遇,有时是一种必然,有时是一种偶然。孩提时的钟敬文,欢快地在七弯八绕的山路上放歌,与这座山的小鸟结识,与这座山的花果对话,那是多么自然而然。而我,一个远方的来客,在一次寻访大师足迹的活动中,与这座山相遇,应该算是一种偶然吧。
夏末的小山村,满眼是铺天盖地的绿,特别是在大雨初晴时,更觉得万物生动可爱,生机盎然。车经过村口那棵挂满大柚子的树时,我突然就想起了童年,想起了爬树摘果,想起了口中的酸酸甜甜,想起了虫鸣蛙叫,鱼游鸟翔,想起了自由自在的烂漫时光。
这个小山村名为山下村,是海丰县平东镇的一个远离县城,隐于山林中的一个小村庄,也是我们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我国著名民间文艺学家、民俗学家钟敬文先生的出生地。
我们的车集中停在村中的大榕树下。榕树下是一个适合听故事的地方,村委和一些热心的村民已经准备好了长桌长椅等待我们。
翻开泛黄的旧书籍,我们再次看到了钟敬文先生的著作。也想起了先生写过的关于这个小山村的一些文章。于是自然而然提到东山园。
因为今年是钟敬文先生诞辰120周年,我们此行正是为更好地弘扬、继承钟老的精神而举行的采风活动,因此我在出行前,特意寻找了好些有关钟老的资料和文章,“东山园”早已是我心之向往。平底鞋、手持式小风扇、雨伞等走山路要用到的物品我已备妥,出发时便似怀揣着小得意,以为到达目的地轻而易举。
跟着村民欣叔的脚步,我们沿着村中小路向山林而行。山路并不会很陡峭,但目的地确实在山坡上,对于我们这些不常运动的人来说,一路便觉得是在“攀登”。
也不知是谁说过,“一入山村,便有隐居的念头”,如今一入山林,果然觉得很易沉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这里的每一片绿叶,都似得了最营养的肥料,这里的每一滴水珠,都似凝聚了天地间的精华。每一种声音都觉得悦耳,不知名的鸟叫虫鸣声、风吹草木声、远处山泉流水声……听着听着,便恍然也听到了树木蓬勃生长,花朵傲然绽放、蝴蝶欣然振翼的种种奇妙的声音。然而这各种各样的声音,却汇成了一种神秘的寂静与安宁。越是各种声音充盈于耳,越是觉得内心空旷。真如钟敬文先生所写:“在这样的环境中,真不知人间何世了?”
山道何止十八弯。小路似乎越走越长,离村庄越来越远,也似乎离想象中的“东山园”越来越远。上山的队伍断为几截。我已经在尽力“攀登”,即使手执小风扇,亦已香汗淋漓,气喘吁吁。在某个转弯处跟丢了带路的欣叔,只好靠前方的脚印来辨别叉道向左还是向右。好在山林间的传音还是很好的,扬声问一问,密林中总能听到回答。
我在一个又一个“还有十分钟就快到了”的回音中,继续前行。一路上,遇见自己小时候见过的熟悉的植物,有一种像是与老友重遇的欢喜。我弯下腰,摘一截名为“甜茶”的小草入口,吸着熟悉的甜味,梦回自己的童年。只是,此行是为了寻访钟敬文先生幼年和少年时的足迹,我在前行时,总想对比一百多年前此山的光景。某些山林间特有的花草,也许是与百年前相似,然而这遍山的桉树必是不同的吧。
在前方见到欣叔和脚步较快的几个文友停下来交谈的身影,我以为终于到达目的地。没想到走近后才被告知,原来是入东山园的小路已被树木藤蔓遮掩,虽东山园仅有一百多米的距离,我们却过不去了。
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的山路,却在目的地不远处被阻,几个文友不甘心,接过欣叔手中的镰刀,想要在那错综复杂的蔓藤和杂树中开出一条路来,却在忙了十几分钟之后无奈放弃。
在等候开路的期间,我有些茫然地站着。耳中听着文友笑谈百年轮回的蚊子可能叮咬过钟老现在也叮咬过我们,眼前忽然飘下片片黄叶,似乎也在与钟老《黄叶小谈》文中的黄叶重叠。在钟老的笔下,“黄叶像清高的隐士,红叶她却是艳妆的美人”。此刻眼前忽然飘落的黄叶,冥冥中似乎在提醒着“东山园”将于我们眼前选择隐去它的身影。
无论是钟老笔下所描绘的花果葳蕤的东山园,还是前些年来这里寻访钟老足迹,山路还未被遮蔽有幸得见的落败的东山园,它都在每个未曾见过它原貌的人心中展开桃花源一般的想象。下山的路虽带了些未得见的遗憾,但也存了些未来的期盼。或许某一天,再次寻访大师足迹的某些人,将杂树荒草除去,开辟出新的路,按照他们心中展现的景色重塑一座山中园林呢?到时,“钟敬文故居之东山园”说不定迎来更多的游客,更多的故事被重温,被开启,被传播……
沿着山路又回到了山下村。我们在村中“钟敬文出生地”的故居停下来。
一间破旧的老屋尽显沧桑。我站在挂着“钟敬文故居 出生地”的牌子前停下来,屋内阴暗潮湿,无法与想象中的名人故居进行比对。我们总想通过旧物去寄托追思,却不料人事变幻,距离钟老离世不过二十余年,在他的出生地故居能保留下来的东西竟是这般少。老屋旁的小广场上,前些年建起的“文化长廊”空空荡荡,杂草从生,让人看着未免嘘唏。唯有小广场上钟敬文先生的半身塑像,腰杆挺直,目光坚定,让人觉得民族之魂英气不散。
在前往第二个目的地“公平镇鱼街75号”的途中,我们拜访了钟敬文先生的大女儿——琼姑。琼姑今年已是98岁的高龄,可敬的是她的思维依旧清晰,可与来客交流。琼姑的长相很像她的父亲,她和她那热情好客的子孙,必也是传承于钟敬文先生。只是她已风烛残年,卧床不起,让人心中涌动既敬爱又悲怜的情感。
看着低矮的房屋,看着普通而又略显拮据的家具,我不禁讶异。我竟真的和名人之后见了面?进入了他们的屋子?“平易近人”这四个字,在这里,我竟下意识地不想接受。我宁愿他们居于高门深院,接待我们时不用我们脱鞋换鞋便是对我们最大的亲近。可是,享誉全中国的民俗之父的钟敬文先生的女儿,生活竟是这样的境况,乃至于同行的文友,想为琼姑办一张“残疾人证”,想给她每月申请多几百元的补贴。
我一句话都不敢说,默默退出小屋。门前一株锯掉树冠的木兰树,树皮有一只眼睛形状的纹路。它似乎在冷默地看着我们,看着屋内的人和事。高洁,冷冽,又苍凉。
一路上,我们都不怎么说话,似乎藏起了一肚的心事。不多时便来到了公平镇的老街“鱼街”。我们一行二十余人,步行进入鱼街。来到一座有危房告示的老屋前,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我找不到任何有“钟敬文故居”字样的牌子,也无法想象这么一间破烂不堪、杂草丛生的老屋竟是钟老生活了几十年,到年届九旬还念念不忘的故居。
鱼街75号。这应该是钟敬文故居中一处优雅的地标,然而,因为种种原因,荒芜至此。听文友说,老屋曾经易主黄姓人家,对方因迁居海外,愿将此屋作为“钟敬文故居”,只要政府给些土地补偿,可最终却不知为何没能达成一致意见,于是连牌子都不能挂起来。
钟敬文先生临终前留下一句话:“我想回老家看看。”如果他魂归此处,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有着“兰窗”的老屋竟是这般面目全非,他该有多心痛。
人的记忆是很奇特的,也许二三十岁,四五十岁时也见过许许多多绚丽难忘的事物,但那些事物总是会在隔一段时间后渐渐淡忘,而惟独童年、少年时住过的地方,经历过的事情,即使数十年风霜雨雪过去,也依然会清晰地存脑中,并频频重现于梦里。钟敬文先生于暮年将自己的诗论文集命名为《兰窗诗论集》,正是因为存于他脑海中的,是那阁楼之上的兰窗。
钟敬文先生自20岁起便在家乡采集大量的歌谣文本,包括客家山歌、海边的咸水歌等,掀开了其民间文艺研究的序幕。24岁他离开家乡之后,经历过孜孜不倦的求学之路,经历过躲避战火的颠沛流漓,也经历过被错划为“右派”以及文革时期不得不中止学术研究的挫折。然而,无论岁月如何蹉跎,无论人事如何变幻,他对民间文艺的热情永不被浇灭。他呼吁道:“我希望大家努力,努力,再努力!民俗学是一种重要的学科!”95岁《自寿诗》中他写道“事功未竟意难安”,认为自己所倡导的民间文艺事业还远远没有成功,直至百岁生辰,在医院中,仍对前来祝寿的人们说,“我要养好身体,回去讲课。”
这样一位人民的伟大学者,他历经坎坷却无怨无悔,为人民工作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为我们做出的贡献是那么多那么多。而我们能为他做到的,究竟能有多少?
活动提起时,我满怀的兴奋,活动结束后,我又满怀的愧疚与悲伤。从东山园到鱼街75号,我们走过的仅仅是钟敬文先生从幼年至青年时期的一段路程。而恰恰正是幼年与青年,是先生最不能忘怀的故乡。
他最不能忘怀的,难道,我们就要放任岁月将它们忘记吗?
来源:善美东岸文字:洪天丽图片:洪天丽编辑:马泽松审核:黄晓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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