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那座低矮的瓦房
联安的北部,莾莾群山之下,乱坟星逻棋布。在这中间,曾经有一座低矮而简陋的瓦房,这就是我父亲长期坚守的地方一一海丰锡矿的水泵房。几十年过去了,我常常会在梦里重游故地,梦境中再现父亲在这里工作的身影、童年的我玩耍的情形,还有那只亦步亦趋无限忠诚的白狗。
(一)
七十年代初期,干了二十多年井下重体力矿工的父亲才四十出头,但突而其来的一场大病,使他差点丧生。当他侥幸地捡回活命之时,领导照顾他在这里专门看守水泵,每天只要按动开关,让高压水泵往山上的选矿区抽水就行了,工作重复而简单。
和父亲各半个月轮流上班的是老藩叔一一是一位严重的硕肺病人。人挺好的,但说话慢得令人窒息,一咳起嗽来就敲破铜锣一样裂响。由两个人组成的班组的组长当然是我的父亲了,至少他健康一点还识得几个粗字,为此我还自豪了些日子呢!
此后,父亲在这里工作到五十三岁回家务农。在这十几年间,他在房前屋后种上疏菜,自炊自食,远离人群,但却心无旁骛地与这座简陋的瓦房相守,与这片山野相伴。
也许是拥有这种较为独立而清净的工作环境的缘故吧,我从四岁多开始至入读小学之前,每年中几乎有一半以上的时间跟着父亲在这里生活。
在那段“农业学大寨”的岁月里,瓦房四周的坟墓早已迁走,看到的是村民开垦的梯田,一垄垄农作物,还有些许不知名目的杂树挨着房子生长。门口那片空地上绿草如地毯一般一意铺开,大有草色入帘青的样子。
父亲只上过半年私塾,但人特别聪明,他能读书看报,能熟悉机械的操作,特别是对安全规则很是注意,他常常教我这里有危险,那里不可动。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特殊时期,父亲的防范意识也特别强。他常常对我说,他不怕神鬼,但对坏人和猛兽却特别警惕。每到晚上,他总会将那扇木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在床边上放一把斧头和一根磨得锐利的钢管作“伴手”。这样我当然会睡得很安稳。
每当夜幕降临,群山静默,昆虫轻声鸣奏,野猫、山鸟的悲啼习以为常。但屋子里,年幼的我却倍感惬意,金黄色的灯光下,父亲会将看过的《隨唐演义》、《红线盗盒》、本土民间故事、戏文《铡美案》、《高文纪上京》、《唐僧认母》、《薛仁贵回窑》等绘声绘色地与我分享。偶尔他还会拿出一张折得绉巴巴的中国地图告诉我海南岛的位置一一因为那时我的三叔父在那里当兵、教书,他是我父亲养大的,也是那时家里唯一的知识分子。父亲常常拿我三叔的书信给我看,并对我说今后如果也能写出这样漂亮的字、能像三叔父那样有文化的话,他就满意了,也许我后来能成为语文教师多少与这些因素有关吧。此情此境中,孤寂的瓦房内少不了的是那条凑到床前蹲着与我一起侧耳聆听的白色的母犬,它吐着舌头偶尔眨眨眼睛,和年幼的我一样似懂非懂的听得津津有味。
父亲是出色的能工巧匠,他编织的竹器既坚固耐用又特别美观。于是周边的很多村民、工友时不时会扛着竹子请父亲编竹器。
多少个晚饭后,在的灯光下、在焊烟呛人的烟雾中,一件件精巧的竹器会从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中诞生,虽然是无偿的,但他却毫无怨言。还一次,某位较有点地位的同志叫我父亲帮他编了许多竹器,并承诺会帮父亲恢复子女的居民户口,这可是父亲最迫切而又最无可奈何的事呀!于是父亲不辞劳苦,连续劳作,终于做完几大件竹器,换来了一张“指标”,不过后来才知道那是过期的,也许那位同志也不太懂的!
无疑,父亲的不懂拒绝却收获了丰厚的人缘,人们见到他时都亲切地称他“老马”。白天里上山垦荒、放牛的村民都会过来喝水、乘凉、与我们聊天。
父亲在替人家编竹器时会把剩余的竹篾特意为我编些小巧玲珑的蚱蜢笼、小篓子。我却常常会因为等待成品心急而不愿早睡,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父亲的身傍,一边看一边问这问那,父亲对我说得最多的是,“你今后要好好读书,读得深深的,长大了要当干部或者技术员,那样就不用干重活,工资又高,还可娶到漂亮的老婆……”
我不太知道“干部”是啥、“技术员”是啥?一定是很有本事的人,比我的父亲还有本事!能捉到很多如大拇指那样大的蚱蜢,将笼子装得满满的。至于“漂亮老婆”又是啥?估计像食堂的炆猪肉那样好看而诱人的。我如小和尚念经一般,有口无心地应答着,心里却在又在想着,长大后当一名和父亲那样手艺精湛的竹器匠,背着竹篾刀等工具走村闯巷,人人都叫“老马”,那可够最威信的!
(二)
我出生时父亲已四十一岁,对我这个累赘的老幺,舔犊之情难以言表,几乎是溺爱!
在这僻静的地方呆久了,一听到山那边的矿区晚上要放电影我总是吵着要去看。这还不,更重要的是可以在职工食堂里吃晚餐。 闻着食堂饭菜的香味走进大厅,我总会不自觉地踮起脚尖,隔着玻璃窗,眼馋馋地盯着厨房里那一个个小碟子装着的,卤得颜色诱人,薄得透明却香得令人涶涎的炆猪肉。毎当这时,父亲总会从口袋里摸出那几张已发绉的菜票,卖了一小碟,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和饭吃下。父亲常常会问我,“爸爸老了你会不会买肉给爸爸吃”?“会的”,我心不焉地说,眼睛却还不住地往厨房里看瞅………
每当电影结束时大凡夜深人静,父亲则手持那把尖锐的钢管,肩上跨着手电筒,背着年幼的我并叮嘱我把头伏在他的背上,不要看周边的东西。在那条忠诚而勇敢的白色母狗的带领下,穿过浓浓夜色,徒步山路回到那座安息和工作的小瓦房。当然,顽童的好奇心是无法阻止的。我却会偷偷地瞄一下黑夜中的四周一一荒野中一座座茔坟上,幽幽的蓝色星火狡黠地闪炽。
那也许就是传说中的鬼火吧?黑夜中,偶尔还会闻到野花幽幽暗香,当然我不敢说,也不害怕一一有父亲背着当然不会害怕!于是,七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卖花姑娘》、《三进山城》、《铁人王进喜》、《海霞》、《枯木逢春》、《沙鸥》等电影我都似懂非懂地看过了。
当初升的阳光透过窗格时,父亲已起床升火做饭。简陋的土灶中,松柏柴燃烧的芳香气味和着锅罐的碰撞声,推醒了贪睡的我。父亲又开始新一天那重复而简单的工作了。我却会在父亲工作之余的陪伴下玩得花样层出不穷。父亲会挖一些干净的泥巴教我捏泥牛、泥马;捏马达、水泵等机械模型,然后晒干并摆满一地。还教我用刚采得的假菠萝叶子做成风车。童年的我颇有创造力,我会将风车与泥马达进行组合,迎着山岰回旋吹进屋里的大风呼呼转动,好生得意。 阳光下, 在门口那遍草地上,父亲教我找蟋蟀、地猴、牛屎龟藏身的洞口,教我用嫩草钓蟋蟀,用水灌地猴,挖牛屎龟、教我用别针做成鱼钩,用黑豆大的山蚂蚁作诱饵钓草鱼、用小布团钓青蛙……我最拿手的是捉蟋蟀、地猴,但却没有太多的耐心,索性拉下裤子,对着洞口撒一泡童子尿就水满金山,一般情况下什么蟋蟀、地猴、牛屎龟都会乖乖地出洞束手就擒。当然,遇到顽固者,我会舀一点升火的紫油倒下去,什么东西都受不了………
我的玩法偶尔还会博得来山上开荒的村民的称赞。每当听到旁人称赞我聪明时,父亲那张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老脸总露出笑容,他常常憨憨地说,“我这小子是会出息的,今后是拿笔杆子的人…………”
九十年代后期我在农村中学教书时,有一次下乡家访,偶尔遇到一位曾经见识过我“别样玩法”的学生家长,当他知道我是那位“老马”的儿子时,他感慨万千一一那个很会玩的顽童竟然成了他儿子的老师!
(三)
父亲当年是带着医生的“活不久的判决书”来到这座瓦房里上班的。他的意志是一般人很难伦比的。他始终认为,即便活不久也要养家糊口,就算死了,党和政府不可能对他的妻儿不管的,于是他边工作边服药。
不知是那位良医传授的秘方一一喝小青蛙汤能保命。办法很简单,用一大堆活蹦乱跳的小青蛙放进煮开了水的陶罐里,堡熟之后放一点盐,每天晚上喝一两碗汤。果然奏效,父亲是活下来了。
于是我常常跟大姐去捉小青蛙。冬收过后,夕阳下,村边的田野里站立着一束束金灿灿的稻稿,每提起一束就可看到几只冬藏的小青蛙绿里带黄,肥油油的。还有一种小青蛙的后背上镶着一条红线胖嘟嘟的,很是可爱。大姐常常在周末的黄昏带着我去田里捉小青蛙,然后装在空酒瓶里,说是要给父亲治病的,我当然每次都会乐意地跟着去的。
那时大姐才十一二岁,有一次她带着我,提着一瓶小青蛙步行十多公里去找父亲。到了父亲工作的那座瓦房时,发现房门紧锁,门上是父亲用黑炭写着的几个字,“上午去理发,十一点回来”。大姐已读小学,她看懂的,于是就陪我在门口那片草地上边玩耍,玩得无聊了就搂着我坐在门口等待………
直至晌午已过还未等到父亲,天空阴沉沉的,小山路上人踪俱灭,瓦房的四周一片死寂,懂事的大姐越发害怕了,她牵着我就往回走。
恐惧、饥饿一齐袭上来,而我却又吵着要大姐背我,她“三斤猫衔四斤老鼠”一般,背着我艰难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她就哭起来,那时我还小,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哭,我也跟着哭……
往回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在那个山谷的拐弯处,我们欣然看到我家的那只白狗正急怱怱地向我们跑来,连蹦带跳地摇着尾巴,姐姐说,“勿哭,爸很快也会到的”!果然,不一会父亲苍白着脸,气喘吁吁的一路小跑过来。一见到我们,他擦干眼泪,背起了我,领着姐姐沿着这条反复奔走的小路回家了。 原来是父亲那天理完发,看无什么事就抄小路回村里干农活了。
若干年后,我和大姐一起谈起这件事时,往事历历在目,我们俩都吁唏不已。
(四)
时值淸明时节, 我和儿子驱车路过,隔着一片低洼地,驻车遥望,远处青山如黛,一切是那样的熟悉又陌生,瓦房早已不见了,杂草正伴随着權木绿得发怒。这遍山坡上,一座座新造的坟墓,似乎印证着物换星移,往日轰鸣的机器声已在时空的墜道上远去,余留的是听觉上飘渺的记忆。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我在低吟着………
来源:我是海丰人,作者:马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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